父親在七十二歲時過世了,他沒來得及等我們給他過好一點的日子、沒來得及政府開放大陸探親去看看他日思夜念的故鄉和我那同父異母的哥哥。

  父親一生執愛著這個家、深愛著母親、慈愛著我們。在那個時代父權是很高的,但是我們很少聽到他對我們大聲的苛斥,也沒聽過他對母親低聲細語溫柔婉約的吐訴心中的愛意。我記得父親在生病時跟媽媽說「 我這一輩子很滿足了」。 從母親的表情中我看得出來是父親對母親的感激。父親得的是咽喉癌,最早期時他感覺喉嚨嚥食 物有些困難,就到榮民總醫院去看醫生。醫生說有些發炎,給了些藥回來服用。可是一直沒有痊癒,反而更加不易吞嚥。來來回回折騰了大半年的光景,榮總才向癌症的方面檢查。這時醫生才告訴我們可能是食道癌。我和母親跟弟弟商量到國泰醫院去看看,國泰的醫生第一次看診就斷定為食道癌,建議我們開刀。父親一向健康狀況不是很好,他和母親商量後告訴我們他不想動刀,我們又轉到榮總去治療。榮總開始化療,用鈷六十照射。起先還好,幾次後父親的體力急遽衰弱下去。食物完全沒法下嚥,醫院又幫我父親加裝人工食道,折騰得他非常辛苦。治療期間還住在家裡,有一次他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為他按摩,從頭開始直到腳趾頭,按摩過程父親一句話都沒說,我也埋著頭努力小心的幫他按著,直到我按完腳趾頭停下來時,父親說今輩子沒這麼舒服過。這句話多年來一直在我心中盪漾不已,為甚麼我沒有再多為他按摩幾次呢?好幾次要到醫院去時,他都在家裡四處尋視一番,母親和我說父親是怕回不來了,要多看一眼。

    父親年輕時身體非常強壯,人又長得高高的一點都沒有粗壯的感覺,從  輪廓上和照片上可以看出父親當年的英俊。在他的一張三分頭(那時軍人為都是短髮)的戎裝照片裡,看到父親穿著畢挺的軍裝,左面口袋上方戴著蔣委員長像的圓章,從左肩到右脇的武裝帶和寬寬的皮腰帶,一股的英氣逼人而來。我常想若是他穿上一襲長袍,一定又會顯出溫文爾雅的氣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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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我記事到讀高中,我們家就沒過過幾天平平靜靜的日子,剛住下來沒多久就又要搬家了。在台灣我小學就讀了三個,初中讀了兩個。父親是在陸軍服務,經常調動,台灣從南到北住過五、六個地方。從我十二歲到十五歲,更是兩次調到金門、一次調到大陳,在大陳時是在一江山淪陷後撤退回台的。那時我險些我就失去了父親。

  父親領著我們一家隨政府輾轉來台,一路上的的艱辛和生活的重擔拖壞了父親的健康,在我的記憶中從此他就失去了以往的挺拔。在恆春我念小學時父親罹患了肺結核,家裡孩子多沒有錢給他補充營養。母親每天煮飯時先撇一碗米湯給父親喝,就當做營養品了。有一次母親煉了一碗豬油放在桌上,將凍未凍時看起來很像米湯。父親下班回來以為是米湯端起來就喝,才知道是豬油。

  高中時住在眷村,大家都養雞。我們在客廳挪一小塊空間由母親開了一個小小的飼料店 來貼補家用,母親只負責賣,其餘的一切進料、調配都由父親和我們兄弟負擔。記得那時要到台北買麥麩作為原料,父親一人到台北買豆餅、魚肝油和麥麩。前兩樣都非常重是找零擔貨運公司以火車托運回宜蘭的,麥麩比較輕就由父親隨身乘車帶回來。我騎腳踏車到車站去接父親,幾次在站外看到父親扛著一大包麥麩從天橋過來,現在想來為什麼我不買一張月台票進去接他呢?也許在我心中父親是搬得動的,父親在我心中是無所不能的,或是軋跟兒就沒想到要花錢去買月台票。

  有一次看到父親走一走、停一停,不時用手摸一摸屁股。如此經過四、五次才走到車站出口,父親隨口說是痔瘡出來了。我沒痔瘡,也不知道痔瘡會有多痛。直到父親過世二十多年後,妻子安心患痔瘡嚴重到要開刀,才體會到父親當時過那一段天橋是多麼的辛苦。想到初中國文課本中朱自清的那一篇『背影』的文章,我這時心中想念的卻是父親的『正影』呀!

  轉眼間我敬愛的父親已經過世將近三十年了,回憶起父親的一切,覺得清晰又模糊。所能讓我有一點質感的東西就剩下他所留下僅有的幾張照片和我心中愈久愈新的懷念。

    世民 二零零九年六月二十一日 凌晨四時

今天我把舊的稿子拿出來打字,一面打,一面掉眼淚。     2011.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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