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人生頭等大事,也是每個人生命中真的有滋味和有真的滋味的寶貴一頁。基本上每個人都缺少不了這一頁。

苗栗縣後龍鎮龍港龍津里是我的兒時故鄉。出了小小的龍港港口便是看不到邊際的大海,至於大海那邊的世界對當時的我而言,遙遠得連去看看的夢也沒做過。只記得從住家平地區去到海水裏,至少要走下有五十個陡直階梯的防波堤。港口邊有一批日據時代建造的日式房屋,大概是當時日本海防人員家屬的居住處所。由此可見苗栗縣後龍鎮龍港龍津里在日據時代曾是日本人關注的一個地點。

民國四十一年左右,父親移防,我們跟著搬遷,然後就住進其中的一間日式房屋中;從此在這兒落戶生根,直到十年後移居台北,才告別這一段歲月。揮別了歲月,揮別不了深刻記憶。

戴笠、遮面、蒙臂下海採收牡蠣的蚵女,總是聰明地選擇家家戶戶忙做晚飯的黃昏時刻兜售成果。蚵女手上提著一個襯著竽葉的小竹籃,裏面躺著滿滿的野生牡蠣,個頭很小,肚子癟癟的,一點兒都不像目前市面上販賣的“傻大個兒”養殖牡蠣。

我的腸胃自小就不易吸收油脂類的營養,母親便想方設法以海產魚蝦類來替代。野生原種牡蠣味道鮮美,極富營養,加上當時價錢不貴,便成為母親為我補充營養的首選食材。我們家住得離海岸最近,挾地利之便,媽媽總是蚵女兜售的第一個對象。每當此時,媽媽大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四十年代的臺灣物質其實十分匱乏,但由於媽媽的用心調理使我沒有對那一段生活留下“困苦”的印象。較之媽媽的烹調本領,我至今仍難望其項背。野生原種牡蠣在母親煎、煮、炒、炸不同烹調手法處理下,留下許多令我回味無窮的味道。

其時鮮蚵湯是桌上最常見到的菜色,可是我百吃不厭,因為鮮蚵湯中除了不變的鮮蚵外,媽媽常加入其他的食材,一則為了讓湯也能當菜來吃,二則試圖以變來變去的內容達到促進食慾的效果。譬如蚵湯中再窩個自家養的雞生的“有溫度”蛋,營養加倍了不說,菜式等於翻了新,蚵和蛋的味道也都變得不一樣了。

如今野生原種牡蠣因環境污染而近乎絕跡,人工養殖的“傻大個兒”牡蠣不得不「爛竽充數」地隆重登場;雞蛋換成大規模關在雞籠中飼養的雞生的一個月前批發出去被放在冰箱冷藏售賣的“冷冰冰”蛋。如此一來,即使名稱一樣的「窩蛋鮮蚵湯」怎麼可能有我心中念想不已的那種味道呢?

另一道用鮮蚵做出的食品,厲害的媽媽讓它變成「千面女郎」。有時以“主菜”露臉,有時當“點心”出場,有時就是“主食”----「飯」的角色。一籃鮮蚵用鹽抓洗片刻,去腥去髒之後,瀝乾水份,扮入加有一點泡打粉、濃稠適度的麵糊之中。鮮蚵與麵糊的比例高到讓我一直對現在臺灣著名小吃----「蚵仔煎」中的牡蠣個數“嗤之以鼻”。

當年教會發送的牛油是這一道美食“出類拔粹”的關鍵所在。今天在速食領域堪稱“執牛耳”的「麥當勞」,其所販賣的薯條之所以讓聞到味道的人都抵擋不住它的誘惑,牛油也是功臣之一。印象中那五磅奶粉罐大小裝著的黃澄澄、油亮亮、香噴噴牛油遠比教會發送的麵粉、衣服受我歡迎。

密密麻麻的灰中帶黑蚵肉置身白色麵糊中,像陷身泥淖,無法自拔的小動物。現在想起來有點兒可憐牠們,當時好像不曾想到這個層面。看著媽媽熟練地用調羹〈湯匙〉舀出麵糊,一匙匙倒進濃香四溢的沸騰牛油鍋裏,原本稀稀的麵糊一下子外部就被高溫包裹得緊緊實實,然後在油鍋中載浮載沉一會兒。等到油鍋表面被蚵餅全盤佔據之後,媽媽開始從油鍋中依次揀出一個個變身為金塊的蚵餅。在那個當口,真的擋不住直想往外衝的口水。

集鬆、軟、香、脆於一身的炸蚵餅香飄左鄰右舍,不待招呼吆喝,自動就會有大人或小孩循香上門。嚐鮮的熱鬧配上相處和睦像家人的溫馨,使得已是美味的美味更加味美。時至今日我仍覺得“此味只應我家有”!那是因為我有一位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好心腸的母親;有一位有不因生活環境貧困而小氣的母親;有一位待人真誠,不虛情假意的母親。不幸的是這樣的母親我現在只能思念,不能孝敬了。

遍尋市面上差可比擬的類似食品,發現臺灣小吃攤上炸得金金黃黃的「雙胞胎」有其中的一小小部份味道,但少了最最“靈魂”的蚵味和香醇的牛油味。至於多年前在三峽碰到被叫做“蚵嗲” 的臺灣傳統民間小吃,我興奮得雀躍以為終於可以找到朝思夢想的味道了;然而卻迎來「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失落。從那以後,我知道我記憶中的炸鮮蚵餅的味道再也找不回來了!

六天後便是今年的母親節了,謹以此文向上天傳送我對母親深深的思念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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